天地性情人
——中西文学作品里的**世界
北京大学翻译《百年孤独》的教授赵德明先生授课时,曾问学生们看没看过性心理学,一屋子的人笑而不答。结果他也笑了,说:你们不要觉得好笑,这种事成年人每天都做,不看怎么能了解自己、了解别人、讲究卫生、写好文章呢?
的确不假。人类历史虽说漫长,小说的历史也已不短,但我们的**世界却一直淹没在人物的背后,仅仅在最近几个世纪文学作品才敢于直面它纷乱的光影。
如果不去过分计较,只对它笼统作一番比较的话,那么西方文艺家对它细部上的观察、了解先于中国,这得益于他们理性分析技能的发达,至于总体性的感悟把握,传统之中国却不弱于旁人,她对它有一套完整而成熟的说法与设计,它们是独特的,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中包含的智慧则有待今人重新诠释、理解。
其智慧核心是,**像饮食一样,再自然不过,没什么神秘,越过它,人们倒是看重了处于其上的情或爱。
后来,自宋朝以后,它被描述为丑恶的东西,属于应该祛除的东西,之所以不加阉割,只因为人需要靠它传宗接代。因此,在中国历史上,**与文艺家几乎是无缘的,他们是平行的两条线,其间没有交点、叉线,传统文艺乃以清虚、含蓄、怨刺为最高境界,乏有激越、旷野、嘹亮的作品。
单论文学,它的源头为《诗经》、《楚辞》,二者对人性的发现都只限于美好的情思上。在那里,美人们若隐若现,可望不可及,勾起我们无穷的遐思与怀想;其间既有美感,又有怅恨,深情婉转、凄迷哀感,内里搀不进“欲”的成分。
曹植的《洛神赋》)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文字背后的东西,这就是人性的真正扩展和完善,也许都得归功于异性的滋补——异性间灵肉的完美结合能够成就其事.有了这样的结合,孟嘉对于牡丹的爱才能随之增进。
我之所以说《红牡丹》写得最到位,是因为林语堂本人环境、条件的得天独厚,他作品的手法和精神肌理中已经融会了中、西方成分,他对**有自身系统而别致的看法,因此,支撑作品的东西不仅是他丰富的生活经验与智慧,娴熟的技巧,可贵的想象力,还有敏锐的思想和深厚而兼容中西的文化底蕴。
当代作品中却很难见到如此充满思想光芒的人性意识与觉悟,他们没有先辈们的环境、条件,只好在大师们到达的光辉起点上倒退,退回单纯的描写——就事写事式的平面性描写了。
通常所见的都是纯粹的叙述,像如下这样的叙述:他胸口发慌,浑身支持不住了,便慢慢趴了上去。
玉琴却是美目紧合,微微张开嘴,紧张地呼吸……朱怀镜在上面轻轻试探。玉琴先是双手无力地摊着,突然,朱怀镜一用力,她便啊地叫了一声,全身都绷紧了,在下面颤抖个不停。
如果说这些叙述中还带有一些情感色彩,男女双方尚是自动互愿的话,那么到了所谓“新新人类”的笔下,**、**就成为动物性的吸引与交配了,毫无美感可言,也没有了任何情感,一切都那样干干巴巴,人物感受的范围也缩小到最短,几于消失不见。
这是一段典型的叙述:他……把我顶在紫色的墙上,撩起裙子,利索地褪下CK内裤,团一团,一把塞在他屁股后的口袋里,然后他力大无比地举起我,二话不说,就准确地戳进来……当代作家中,文字上把性活动写得灵气十足、富有想象性动作力的,是阎连科的《坚硬如水》:当我不顾一切地突进她的体里那一刻,我就看见她因欢悦而叫出的唤声,如四月晨时的朝霞,红光闪烁,流金逸彩,带着极度眩晕的快乐和幸福,从我们碰撞的身子间飞出去,挂在头顶浓密的槐树叶子上,把那一层层、一片片椭圆的槐叶染成了深红色。叫声从她灵魂里奔出来,炽白炽白,红红烈烈,……把槐叶的边儿、尖儿烧焦了,把原来有些虫黄的槐叶烧卷了,烧干了。那焦干的叶儿纷纷从树上落下来,打着旋儿跌在我的肩膀上,……挂在她快活充血、光亮四逸的脸上和胸上。
比较成功地把心理状态融合到动作里进行描写的是贾平凹的一些畅销小说。
这位作家借鉴古籍最多,长于**裸地描写**,细心、深入地对它进行把玩,夹带两性关系对人物性格、命运的作用、影响,性活动里带有了人物的性格、心理。
可惜超越出去的东西很少,并没有在前人已经到达的地方走出多远。而且有“失真”之嫌。
从庄之蝶和阿灿这两个人物发生关系的两段文字可见一斑:阿灿说:“……我只想在你面前作个玻璃人,你要喜欢我,我就要让你看我,欣赏我,我要吓着你了!”竟把衫子脱去,把睡衣脱去,把乳罩、裤头脱去,连脚上的拖鞋也踢掉了,赤条条地站在了庄之蝶的面前。庄之蝶并没有细细地在那里品赏,他抱住了她,不知怎么眼里流出了泪来。阿灿伸了手来擦眼泪,说:“你真的被我吓着了?”庄之蝶没有说话,待阿灿在床上直直地睡下了,他也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阿灿。阿灿轻声叫起来:“你真的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么?”阿灿把他拉下去,他只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阿灿说:“我是香的,穆家仁这么说过,我的儿子也这么说,你闻闻下边,那才香哩!”庄之蝶趴下去,果然一股热腾腾的香气,就觉得自己是在去雾里一般。阿灿咬了牙子喊疼,庄之蝶就不敢,真怕伤了她……待到庄之蝶说他要排呀,阿灿却让他排在外边。阿灿说:“让你排在外边,是因为我是没带环的,我怕怀孕的。”说着,又双手搂了他去,紧紧抱了睡在一起,突然脸上抽搐,泪流满面。庄之蝶赶忙就要爬起来,说:“阿灿,你后悔了吗?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的。”阿灿却又扑起来搂了他躺下,说:“我不后悔,我哪里就后悔了?我太激动,我要谢你的,真的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让我满足了,不光是身体满足,我整个心灵也满足了。你是不知道我多么悲观、灰心,我只说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而你这么喜欢我,我不求你什么,不求要你钱,不求你办事,有你这么一个名人能喜欢我,我活着的自信心就又产生了!……我和你这样,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和负担的!”
过了好久好久,她赤条条走出来,容光焕发,美艳惊人。庄之蝶过来就要抱她,她说:“你让我给你跳个舞,我在单位业余文艺比赛中获得过和太阳。
此处的动作过程配合了人物心理上的波动,不再仅仅关顾性活动本身了。这是现代作家技法进步的标志之一。
文字深得《红楼梦》真传,美中不足的是,暴露癖太盛,一般都预先交代人物的性格、心理,其次才写由它们引起的动作活动,仿佛前者是为后面做铺垫和埋伏的,外观与外界动作是核心,别的一切必须围绕它们进行,而不怎么关注由性活动本身在人物心理、情绪、思想上引起的反应与变化,对性活动缺乏内部体验与感受上的描写。
这是当代作家的遗憾,也是这一代里的优秀作家与林语堂那一代优秀作家之间在审美趣味、修养教化等方面存在的差距。
如果我们没有灰心、绝望的话,那还应该去参照一下西方的文学经典,看看它们比我们多一些什么。
在我看来,西人文学作品中比我们多出的东西,主要是作品背后作家们的“思想”——他们对**及其心理动机的认识、理解比我们早一百多年,而伟大的作家对**无不有自己全面与深入的观察和研究。巴尔扎克写过《婚姻生理学》,司汤达写过《爱情论》,其后的大师们又深受他们以及弗洛伊德、霭理士等人的精神分析和性心理学的影响。
在这方面,我们的准备不多,向来也不重视,停留在平面、写不出深度或笔底枯干,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还是具体地见识见识司汤达吧。不妨也从“偷情”开始:几个小时以后,于连从德?雷纳尔夫人卧房里出来时,……他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事实上他之所以能够得到一次胜利,是靠了由他激起的爱情,以及她的诱人的魅力对他所起的意想不到的影响;单凭他那拙劣的心计,他是决不可能获得这次胜利的。
但是,荒唐的自尊心的受害者,甚至在最愉快的时刻里,他还企图扮演一个惯于征服女人的男人角色;他令人难以置信地集中了注意力去破坏他自己身上的可爱之处。他没有去注意那被他激起的狂喜,也没有去注意使狂喜变得更加强烈的悔恨,职责的观念从来没有在他眼前停止出现。如果背离了他为自己树立的理想的榜样,他担心以后会陷入可怕的后悔之中,会永远成为别人的笑柄。总之,使于连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的原因,也正是妨害他去享受就在他脚边的幸福的原因……于连的出现把德?雷纳尔夫人吓得魂不附体,很快地她又受到最残酷的恐惧的折磨。于连的眼泪搅得她心乱如麻。
甚至到了再没有什么好拒绝于连的时候,她也怀着真实的愤怒心情把他推得远远的,接着呢,又投入了他的怀抱。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意图。她相信自己已被罚入地狱,毫无赦免的希望,她不断地给于连最狂热的抚爱,企图以此逃避地狱的幻影。
这样的“偷情”描写比之我们作家笔底的就有了极大的开阔度和纵深度,内中关注的重心落实在男女主人公做事时的心态变化上,这样的变化又受制于不同的人物性格特征——于连这个底层小人物想拥有一位贵夫人就特别需要胆子,不过任何偷情者的胆子都不小,于连和旁人不同就在于他的幼稚与野心。
他缺乏经验,不是情场老手,固而他的表现是可笑的;野心又给了他另一方面的力量,让他极力去征服那位高贵的女人,同时,也因了这点野心,他做事情的时候才不能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理智与激情在躯体内彼此较量了起来,他所得到的幸福由此而大打折扣。
德?雷纳尔夫人的本性也挺单纯,不懂世故,她不知不觉就被诱入于连有步骤、有计划的圈套中,就是在无法摆脱的紧要关头,她对于他也不是憎恨的,而是彻底地付与和给出,只把自己一个人罚下地狱。
这样的爱才是纯洁的,也是全部的、简单的、完美的。
蒋泥的《在喊叫中融化》受这些小说、尤其是《红与黑》的影响颇多,姑且引录一段,不妨作个比较:门应声而开,成临立即闪身进去,撞上门,随手把里边的人卷在怀中,怀中人哆嗦数下,挣开手,“啪啪”给了他几个耳光,真实地愤怒了,骂道:小畜生!
成临一句话不说,探身下去,激动地跪在地上,双手牢牢地抱住她裙摆下一双细腻白皙的小腿,脸贴过去,口中喃喃道:原谅我,我死了!救救我吧!说着,他用脸在她腿上磨蹭起来,心里一个劲儿地为自己鼓气加油:好样的!她就快答应了!坚持!一定要顶住,坚持到底!一个高贵的女人啊,就快属于我了!要让她不能拒绝!不要站起来,站起来她就不能下决心了!月琴的腿被他的胡须刷拉着,麻痒涌上去,身子一阵阵发酥,浑然没有了一点挣扎的气力,见他玩了命似的,早吓得不敢嚷嚷,连拔腿的力都提不上来,只一个劲儿抖着,喘息道:起来……你让开我!我要你……说什么胡话!月琴向外夺了夺脚,却一点不能动。
慢慢地,她恢复了镇静,气得脸都白了,手搡着他的双臂说,起来!你起来!我是有丈夫的!你还这么小!答应我,否则我永远跪着!你再不起来,我……说到这儿,她语塞了,想不到该怎样往下接。本能的反抗期过后,酥意再一次漫上来,成临抬起头,看到她柔若无骨的媚态,脑里“嗡”的一声,一把拉下她,她便倒滑下去,软软地仰进他怀中,像一朵鲜艳的花,冉冉开放,花香四溢,漫成一朵硕大的泡沫,在成临怀里铺满。他埋下头去,看着她的眼,那双眼已轻轻阖上了,薄醉不胜的样子,微微有些潮湿。成临心头一荡,张唇贴去。
这个女人,我日思夜想的“坤坤”,终于屈服啦!向我!狠一点,对她狠一点!要让她今生不忘!怀了刻骨的仇恨,他掀起她刚刚换上的裙子,直掀出去,从她头上剥开,随手一扬,将它抛撒在地板上,而后捧起她的后腰,一头扎进她丰满的胸脯里。在月琴的帮助下,成临有如沙漠里久渴的骏马,发现了草地、河流,扬着蹄儿扑腾下去,在水里打滚,饱餐着水边清嫩的绿草。月琴从未受过这等热狂的交欢,丈夫和她结婚时已是35岁,从不见在这事上刚猛有力过,她一直就以为做事儿理应温温暾暾的,嫁给他23年,她洗的全是那种温暾澡,根本不知道一个男人居然可以这样勇猛,力穿心背!
她眯缝着眼,像一派洪广的海潮,在无垠的沙滩上舒展,双手死死地攀着他,随了他起伏波动,躯内涌起一股绵绵不已的啸音,似在喉间喷薄欲出,却始终有什么东西噎住了这股气,气流在周胸回绕,快适地漾动,世界给它弥合了,不再有一点罅隙,她自身也随它化作了弥缝天地的黑暗,全部的宇空便都化作了这一点黑暗!
此时,二人都忘记了爱情的规律,这就是迅速接受对方是可耻的,起码是不太牢靠的,应该再经一段时间的考验,让不可靠的情感在这段时间里经过淬炼,增强韧性。
现在他对她的爱是出于一种野心和复仇快感以及生理欲念的驱使。她肯这样快给他,则由于另一种诱惑,一种尚未得到真正男人的心理、生理上的诱惑,而不仅仅是他身上带有“他”的影子,和“他”是一个血统。
另一方面,于连和侯爵之女玛蒂尔德小姐之间的“偷情”又有了新的发展。玛蒂尔德处处刁难着于连,既将他勾引,又大肆侮辱——她需要一个光芒万丈的爱情和情人,她需要身边的人都向她臣服,贡献殷勤。于连洞穿了她的心理后,仍然立下一个降服她的计划:当她骄傲时,他故意疏远她、打击她;当她引诱他时,他故意避开她,让她感到他在爱着别人,让她好好儿吃一吃醋。可是算计再狠也有所不周,当他发现不能再耽搁时,就不得不豁出去了。
深夜一点,他把梯子架在她的窗下,爬了进去。玛蒂尔德为之振奋,感觉新鲜刺激,这种事又发生在她感情最无设防的时候,她缴械了:她在他面前责备自己,她向他揭露自己。
“惩罚我那可怕的骄傲吧,”她对他说,同时把他搂得那么紧,几乎要把他闷死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应该跪下来,请求你原谅我曾经打算反抗。”她离开他的怀抱,扑倒在他的脚边。但是到了白天,玛蒂尔德的理智压过了澎湃的**,她冷静安详了,能够认真考虑了:她最后断定他即使不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人,至少也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人,配不上她敢于为他干出的所有那些不可思议的疯狂事。总之,她不再想到爱情。这一天她已经对爱情感到厌倦。这样,就有了于连新一轮的勾引规划。
在这里同样是偷情,作家却把错综复杂的**与心理纠葛写得错落有致,而且既有前后不同人物之间的对照,又不失其统一,共同托起了于连这类底层奋争者不屈不挠的生命形象——苦于没有平等竞争的机会,他们不得不做出一些苟且之事,实在出于无奈!
而作为上层闺秀之代表的玛蒂尔德,她事事注重实际,有着顽固不化的虚荣心理,他们的爱情永远那样虚妄,他们所爱的归根结底仅只是他们自身——他们爱了爱本身,因而,他们从不愿为他人付出和给予,只想着得到,只想着拥有,只有着过剩的**,最缺的却是真情,对于这种人,刻意要得到她的于连除了精心计划以外,能有什么办法呢?
除了这些不同以外,无论中外,“偷情”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这就是男女双方住在同一个地方,能够十分便利地见面交流;都需要一定的障碍物,障碍物也都是二人世界以外的,但又不是能够轻易摆脱的,克服它需要信心、智慧,也需要胆略和周旋到底的决心,能够产生紧张的效果与气氛,紧紧抓住读者的注意力。
偷情小说中,把**发生过程写得最入微、最妥当、最贴切,并且激荡着光焰与美感的,可能要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了。文中写道:他已露了他身体的前部,而当他凑上时,她觉得他赤身的肉。有一时,他在她身中不动,坚硬而微颤。到了他在无可如何之发作中开始振动时,她的身中发觉一种异味的快感在摇摇曳曳地波动。摇摇曳曳的,如鸿毛一般温柔,像温柔的火焰腾跃、翻播,时而射出明焰,美妙,美妙溶化了她全已溶化的内部。像钟的摇播浮动,愈增洪亮。她躺着,不觉她最后发出细小的浪声……她的子宫的全部温润开放,像潮水中的海葵,温柔地祈求着他再进来,为她完结。她热烈地保住它,而它不全部脱出,而她觉得他的细蕊在她身中活动起来,而神异的节奏在神异的波浪中浮动充溢她的体内,起伏膨胀直到充满她缠绵的感觉,然而开始那不可形容的动作,其实不是真正的动作,只是一种感觉的清澈无底的漩涡,旋转直下,深入她一切的肉质及感觉,直到她变成一团旋不断的热情,而她躺着发出不觉的呜咽不明的呼声……
这是一次为劳伦斯所期待的两个健康**之间发生的**——完满的**、全身全心投入的**、相互尊重理解善意回应的**,其内部不像于连们那样存在其它的成分和杂质,也看不出一丝一点的暴露癖,只有美妙的体验与彼此全心全意的感应、吸收。
能写出这种文字的作者理应非同凡响,对于他的“思想”,我们应去见识一番。
劳伦斯很像一位中国的智慧老人,对万物抱着相对论主张,认为一切处于“关系”之中,他们各个感应,彼此影响。不同的是,他认为自由的个体只应该服从自己的内心;当一个人做着他喜爱做的事的时候,他并非是自由人,一旦他能够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他就不挑剔了,人只有做自我心灵深处想做的事时他才是自由人。而心灵深处想做的事靠“血液”(不靠智慧)去认知。血液的认知方式则是直觉与本能,它先于知识而产生。与血液相悖的知识都是有毒的。从亚当、夏娃“堕落”之事上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所言不虚。起先,亚当对夏娃如同一头野兽对他的伴侣,靠血液的感知认识她;吃了苹果后,亚当对于夏娃,从行为上说他做的与此前没有两样,不同的是他们有了“想法”,开始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要“了解”。
这就是罪恶的开端。所以,罪恶的不是这一行为,而是对行为的了解。
吃禁果前,他们的脑海中是混沌的,对自身的行为视而不见;获得智慧后,他们能够观看自己了,随即感到不舒服,认为“这行为就是罪恶,咱们把它藏起来吧”。
看来,在对这件事的认识上,我们的罪恶来自人的自窥与自我意识。而意识和血液分离以后,人的头脑便开始仇恨这血液的力量,仇恨全然黑暗的**了。
这样,文明人的身上都存在灵与肉、血液和精神的二元对立,大脑为血液感到“羞耻”,血液为前者所减少或毁灭,本该蓬松的土质变得坚硬了,吸不到空气;现代机械、电子又进一步地把我们兜根拔起,使人与人隔离、疏远,我们就成了无根枯萎状,让坚硬的“土地”受着饥渴的折磨。
其实我们是有根的,它就根植于我们肉感的、本能的和直觉的**中,感觉和情绪的生命来源于**的生命,我们只有回护它,才可以得救。
这就是,纠正我们的“意识”,把屁股与脸同样当成神圣,知道肚脐以下之所以肮脏了,是被人的头脑弄脏的,是头脑肮脏的联想弄脏的,现在需要洗一洗,回到原先该放的地方。
相信这不是危言耸听。
缺少发达的肉感,其它感官机能就将随同它衰败,即使一般的情感也无例外,更不要说上升到高级别的感情成分了。
而真情实感丧失后,基于其上的信仰、正义、爱、希望、欢乐等东西自然同样没有了立身之地,虚伪与夸张、赝品和矫情就成了我们时代的流行病。能够培植肉感生命的就是它内部的**。在劳伦斯那里**单单指的是“性”。所以,归根结底通过性,我们就能通往世界——只有性才不会将我们从本来一体化的世界里分开。性是巨大的黏合剂,伴随它巨大而缓慢的震颤,心的热能会使融合在一起的人们感到幸福。
他说,性与美如同火与焰,是同一件事。进而人的**能力又和文学、艺术联系起来,文艺培养了我们的美感,也就培养了我们性的官能,培养了我们**的官能,从而增强了我们感觉和情绪的生命力。
性之成为美,则在于它总是流动着一种暖意、一种闪烁,而当闪烁变成真纯光彩的时候,我们就觉到了“美”。性就是火,一直在我们的躯体内燃烧或酣睡,它一旦枯竭,我们就会变成恐怖的尸体。年轻时,这股火闪烁迸射,老年时,它较为沉静与轻柔地散发。可是像真火似的,一直以来人们却怕了它,憎恨着它。故此,文明应当彻底改过,应当教我们如何让性吸引力适当而奥妙地流露出来,如何让性之火在其热力与传导的各个层次永远保持洁净、发光、闪烁或灿烂夺目。这样的文明才会让我们一辈子活在爱情中;而这也就表示我们应该点燃性之火,在人生的路上充满热诚,为一切事物而活。这就是为什么劳伦斯要把性摆到如此高度的根本原因。
其实**中不仅有性和美,在这儿他忽视了性和美之间的中介,因为性是火,美是焰,那么供它们燃烧、发光的东西又是什么呢?凭空它怎么会烧得了呢?劳伦斯没有虑及这一个问题,可能他以为不言自明,事实不然。
供火吐焰的原料是“情”。作为男性,劳伦斯不太可能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两性关系中,男性首先受性的吸引,在性感的引诱、召唤声中产生爱慕之情,在各种交往相处中,加深这份感情。所以男性的欲之所求、情之所钟与美之所在不可分割,**是基础、前提、原因,从性之美可以通向情感美。
女性与此不同,在她们那里,情感美的实际感受,比性之美的感受重要而直接,只有在情感美的心理感受中,性之美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其心理快感重要于生理快感。即就是说女性先追求情感的满足,性之美是它的结果,女性由情感美通向性之美。
因此,平衡灵与肉、联结性与美的是“情”——世上无情空大地,人间少爱景何穷!
或许西方人仍然脱不出“理性”思维的束缚,否则劳伦斯不会轻忽“情”这一中间环节对于我们的意义。中国经典的文艺家恰恰只重视“情”,而把“性”有意无意地遮蔽了。
在中国人这里,情的价值正如冯梦龙在《情史》中说的——情可以治国理民,情可以改变薄俗浇风,情堪奉为宗教,功用胜过一切学说教育。
这样讲同样有点夸张,没有“性”作为基础的“隋”,我认为也是不可思议的。能够纯粹精神恋爱、不涉及**的虽千万人难得一见。进而,没有肉身不成其人,所以严格讲,世上本就不存在这样的“纯粹”,我们没必要固执一端,或者依然看不见它们之间立体、互动的动态关系,只去作平面、静态的感悟体认。
男人首先受“性”吸引的例子就是约翰?克里斯朵夫(《约翰?克里斯朵夫》)。他先是经历了两次没有结果的爱情,整个人彻底地脱胎换骨;但是精神达到的高度,并不能助他平服**内部的青春骚动,这个时期暂时处于低谷的他,最应该和异性生活在一起,直接面对青春**的挑战,跨过去,战胜它。
这样,我们这位伟大的音乐家在路上偶然碰见一位女子,他就按捺不住了,和她住进一家小客店,滚在了一起:黑夜有如深渊……没有光明,没有意识……只有生命。暧昧的,凶狠的,生命的力。强烈的欢乐。痛快淋漓的欢乐。象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欢乐。**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转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乱的……上面有关**的文字,大概是人类共同的感受。
约翰?克里斯朵夫做了,这是他的第一次,他就这样糊糊涂涂地交出了自己。白天醒来,他却再不认识他的女人了——他一直没有认识她,他与她走到一起,只因为她**上的吸引。
他不爱她,却接触了这个不相干的**,何其可悲!
但如果不是她,他又怎么能真正认识女人呢?
对他而言,这时的性之美通向了情之美,克里斯朵夫决定对她“一心一意”了。爱就这样开始了。作家未加批评,他只分析它对人物来说意味着什么。而正是这样的“意味”,才使人物丰满、内容厚实。使作品隽永的品质又是由这一点点因子间的和谐调配化合形成的。作品里写道:尽管没有精神上的共鸣作基础,他们的爱可并不因此而减少一点真实性,而且也不能跟低级的**相提并论。这是青春时期美妙的爱:虽然肉感很强,究竟不是粗俗的,因为其中一切都很年轻;这种爱是天真的,差不多是贞洁的,受过单纯热烈的快感洗练的……在日常生活中她固然自私,平庸,不真诚;爱情可使她变得纯朴,真实,几乎是善良的了;她居然能懂得一个人为了别人而忘却自己的那种欢乐。于是克里斯朵夫看着她觉得心都醉了,甚至愿意为她而死:一颗真正动了爱情的心,借了爱情能造出多少又可笑又动人的幻觉,谁能说得尽呢?
人性之复杂确实不是理性能够说得清的。它的混沌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谜,这个谜具有数不清的可能,数不清的组合,这样它才永远吸引我们去开采、探究。
不过灵肉一致的情形越来越困难了,大多数现代人走到了灵肉一致的背面,灵与肉就是合不拢。久而久之,他们或认同或背叛。
但是,“倘若这条路走到了尽头又怎么样呢?一个人可以背叛父母、丈夫、国家以及爱情,但如果父母、丈夫、国家以及爱情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可以背叛呢?”
一时的背叛可能是刺激的、快乐的,不断背叛的结果则是空虚的,当一切重负都被甩脱后,生命确就轻盈了,这时,“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那么我们选择什么呢?沉重还是轻松?”更为严重的还不是对于外部世界的背叛,而是自己的灵魂之对**的背叛。
且看特丽莎的遭遇:她接受工程师的邀请去了他的住宅。当工程师的手扭住她以后,她觉得他只涉及到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对此是置之度外的。工程师解开她的纽扣,她没有反抗,她愿意送出身体,但不想对它负任何责任,。等到她的下身潮润以后,她才开始害怕。此时,“她兴奋地反抗自己的意志,并感到兴奋因此而更加强烈。换句话说,她的灵魂尽管是偷偷地但的确宽恕了这些举动”。
为什么灵魂要偷偷宽恕举动呢?原来只有这样她才兴奋,否则兴奋感会减弱:使灵魂如此兴奋的东西是自己的身体正在以行动反抗灵魂的意志。灵魂在看着背叛灵魂的**。最后,即使她不允许自己的**由一个她一无所知、也不希望有所知的人来占有,即使她朝他啐了一口,可她全个人却是迷醉的,怀着仇恨地迷醉了的。特丽莎感到**正在远远地到来,她大叫大喊以作反抗:“不,不,不!”但反抗也好,压抑也好,不允许发泄也好,一种迷狂久久地在她血管里流淌我们可以看到,特丽莎在整个过程中其灵与肉时分时合,她没有完全的投进,所以完事以后,“她的灵魂已失去了旁观者的好奇,怨恨以及自豪又退人深深的体内,直到最深处的内脏,渴望某人去唤它出来……灵魂在她裸露的、被抛弃的**中哆嗦颤抖”。
对于这类灵魂背叛**的现代人来说,**委实是一桩痛苦的事,是不堪承受的重负!
我们虽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背叛外界,但是对于自己的内界,背叛的结果只能是更加残忍的折磨,把自己伤害更深也更重,而不是更轻。
可见,**之事有待开垦的土壤广大无边,到什么时代都不会轻松,也没有完结。它是谜,永恒的谜,不能穷尽的谜,无论中外。作家的职责,就是尽可能地向着这个谜的远处和深处探进!
2000年8月29日,北京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