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惊悸而起,怅然若失。已经连着两夜梦到盼儿,梦到她情深款款,依依不舍,梦到她瑟缩在我怀里喊冷。醒来时梦里她的神情恍若眼前。地下阴冷,她是想要我去陪她吗?那天送她走的时候,大雨倾盆,我又开了她的棺,她一定是被淋坏了。
从相府回来的时候,意外地公主在书房等我。韩琪关了门,默默退出。我漠然地看着她。她的倾国倾城,她的楚楚可怜,她的瘦削憔悴,都与我无关了。她盈盈跪下,说盼儿之情,感天动地,乐平也是女人,听闻此事,未尝不凄恻辗转。阿公鸩杀盼儿,乐平事先并不知晓,但阿公的过,该由乐平承担。乐平愿受驸马惩罚,也愿去盼儿墓前跪谢悔罪。
乐平…公主,你就是跪成石像,能跪回叶秋和盼儿的命吗?你的手上沾满了血。如果你还能给我留点尊严,愿你我二人,从此如参商,老死不相见!我说。
想一想,我和公主,已成雠仇,和你,香莲,重聚无日。反倒是盼儿,虽和我死生异路,阴阳永隔,却还能亲近。陈世美到此境地,生不如死,香莲,我想去陪盼儿了。香莲,你能原谅我吗?
我百感交集,悲不能胜,于是将万千思念,尽付笔端,泼墨挥毫,给盼儿写了篇悼文,其辞曰: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陈氏世美曰:舍我盼儿,谁可当之。陈顾氏盼儿者,年可二七,含睇宜笑,姿容婉约,风华绝代。眼波流转,明澈如水。眉峰聚处,远山滴翠。然山水之美,莫有可过之。顾影自怜,幽篁僻处。椒兰以为室,杜衡以为瓦。秋兰蘼芜,罗生堂下。芳菲袭予,绿叶素华。更兼琵琶半掩,歌声宛转。感幽怀远,坐起相思。泪以为盟,永以为好。
人命原有当,离合不可为,然 弋在上, 罗于下,张辟是设,虽欲侧身而无所。记饮鸩当时,遗言掷地,铿然若金石,曰:不见夫君,终无远行。于是壮士八人,虎背熊腰,肩能扛鼎,而不能举其灵,力可夺千军之气,而不曾移其志。当其夭者,雷填填,雨冥冥,风飒飒而木萧萧,或云天悔其妒,遣雷雨以谢其过,地伤其失,降风木而悼其亡。一时间天地黯然,风云失色,雷鸣电闪,鼓瑟哀歌。
东方虎豹,为我铺道,西横虺虫,言鞠言躬,南遍封狐,为仆为奴,北有烛龙,为媵为从。乘彼清气,御彼阴阳,同彼溟 ,高 远 。天地山河,或终有老,盼儿华年,豆蔻含苞,风雨不谢,霜雪不凋。
莫倚阑干,莫望西北。有星天狼。有女如玉。有香袅袅。有百年约。约犹在耳,佳人杳杳。莫起明月夜,莫上短松冈。杜宇啼血,鹧鸪声声。有猿啾啾,肝肠寸断。有人徨徨,魂飞魄散。魂飞魄散,来就香冢。愿同穴居,愿同尘灰,愿携子手,琵琶声中,聆听相思,多情泪洒,聊慰孤寂,天荒地老,从兹一体,长无绝衰。
上午,我带着韩琪,给盼儿买了几身秋冬的衣物,又定了一口新的楠木棺。下午,我们带了几个人,到西山黄冈,起了盼儿的坟。我小心地给盼儿洗了身子,给她换了干衣,给她换了棺木,给她铺了也盖了新衣。这回,她该不会冷了吧?
盼儿的新坟整葺完毕。那块刻着“亡妻陈顾氏盼儿之墓”的碑也立上了。我把昨夜写的悼文交给韩琪。韩琪低头读着。
韩琪,你读懂了吗?我问他。
爷…韩琪声音已然颤抖。
韩琪,我的死,对自己是一种赎罪,更是一个解脱,对香莲和春哥冬妹,任何人再无杀他们的因由,对公主,她也才能开始新的生活。以我之一死,换来天下间阴霾散尽,我何乐而不为。天下之大,如果还有一个人能了解我,我相信那就是你了。你一定不会拦我的,是吧?我问他。
韩琪默然无语。
我死之后,还要劳烦你把这悼文刻成墓志铭,给盼儿立上。如果公主首肯,你把我和盼儿合葬在一起吧。不行的话也不用勉强。还有一事,韩琪,我死以后,唯一的牵挂,就是孀妻弱子,我把他们托付给你了。
我说完,给韩琪跪下:
兄长,世美拜托了!
转眼又是一度秋凉了吧。秋光 栗,红衰翠减,霜天寂寥,山山寒色。有孤鹜失偶,只雁南飞,悲鸣声声。有长风万里,摇落无边木叶,也摇落我不尽哀思。西风残照里,映出人比这秋山还瘦,影比那落晖更长…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香莲,我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蓦然回首时,才发现上天待我其实并不薄。只不过我一直会错了意。十年前的那个陈世美,对那个天人一般的秦香莲不可及也不敢望。可是你毅然绝然地作了我的新娘。揭开你红盖头的那刹那,我想,如果连秦香莲都能嫁给陈世美,那这世间再无不可能一说了。
也许正是我得到了太多本不该属于我的厚待,所以我才会麻木到没去珍视我本该惜如生命的赐予。对你如是,对子英包 如是,对乐平如是,对叶秋盼儿也如是。我这一身,单薄枯干,一如这深秋的黄叶,因无法负担太多的负疚而凋败萎落。你是对的。我原谅乐平了。就如你原谅我。人生倏忽如白驹过隙,生命承受不起太多的执着。得饶人处且饶人。宽恕他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放过自己。就让我不带走一点人世间的怨恨和留恋,无牵无绊地走吧。
韩琪答应我为我照顾你和春哥冬妹了。回到驸马府,我把这一盒家书给他,让他转交给你。算是夫妻一场,我留给你的全部了。韩琪说他还有点私事处理,完了之后他再找我取。他让我一定等他回来。已经等了一年这一天了,倒也不在乎这一时。左右闲着,给你添几个字吧。
如果一直有你在我身边…可惜人生在世经不起假设。常常想,如果大殿赐婚的时候,我能有宋弘的魄力,舍得执着,也许是另一番天地。纵然一死,也是秦香莲的骄傲。如果不是我小肚鸡肠,执着于乐平身下那几点殷红,如果不是我优柔寡断,迟迟不敢向乐平直陈心中牵挂,如果不是我意乱情迷,与盼儿一夜缠绵,如果不是我在事发后毫无作为,坐以待毙,如果…上天其实给了我很多次机会,让我去弥补,而事实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个一个叹息着从我的指缝溜走而无动于衷。我以为它们会象春天,去了还会回来,会象鲜花,谢了还会再发。我以为它们也如斯。我从第一个错开始,一错再错三错,错到连天都不能容忍了。该是我还债的时候了。
可是我欠了太多的债,我还得了吗?你的,父母的,春哥冬妹的,包 的,乐平的,叶秋盼儿的,还有,韩琪的…
对了,韩琪,我一夜无眠,他居然也一夜未归。他能去哪呢?我吹灭银 烛火,打开窗子。窗台上露痕犹湿。窗外,曙光悄无声息地掠过屋脊。肃杀的风中,梧桐树飒飒作响,远望去叶叶皆秋,声声含怨。
有一个家丁一路跑到我窗前,气喘吁吁。王爷马爷府门外求见驸马爷。他说。
府门外,我惊诧地发现他们俩眼圈红肿。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我问。
回驸马爷,有一个叫秦香莲的女子将驸马爷告到开封府。王朝说。
我心中蹊跷。
你们俩是怎么回事?我又问。两人的泪水直在眼中打转。
回驸马爷,马汉说,韩琪兄长他…他…
韩琪?韩琪他怎么了?快说啊!
韩琪大哥他…刎颈身亡了…王朝说。
韩琪?刎颈身亡?我只觉得喉咙里发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绚丽如花,绽放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