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的深秋,在那个又小又枯干的迎县县城里发生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走街串巷的女人和闲来无事的男人们听到后纷纷奔走相告,他们口耳相传的都是同一件事:
曾是矿地工人的宝树村农民徐高远带着一堆人堵住了迎县政府的大门,要政府给大矿难中死掉的人讨个说法,严惩无良矿主王占金。
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大闹天宫的行为,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这样的事就像是炸开了一个原子弹,让整个县城的人侧目而视。
已经两三天了,县里的领导也十分的焦急,矿主王老板逃了到了省城里,县领导投鼠忌器,不敢动用警力搜捕,只能安排信访办的人跟徐高远等人谈话,可谈来谈去也绕不过肇事主和赔偿金两个主题,而这两个方面,都不是县里可以解决的问题。
深秋寒冷,徐高远带着矿难死伤的家属顶着寒风坐在县政府的大门口整整坐了三天三夜,弄得整个迎县县城人尽皆知,政府各部门的人赶也赶了,哄也哄了,但徐高远胸中不平,任谁来也打不走。
这期间信访干部也好多次带着徐高远进了政府大楼,但说来说去不过是让徐高远注意影响,先带人回去,他们会尽力追查,尽快给他们一个回复,可徐高远哪里会同意?
他心里明白:若是回去,那这些天就白坐了,而且永远不会得到结果。
天气越发寒冷,徐高远跟几个村民坐在麻袋包袱上,几人向着政府楼门口望去。
办公楼里那个信访专员又来了,他裹着厚大衣,戴着皮手套,提着一暖壶热水向他们走来,走到徐高远面前,叹了口气:
“你们这么坐着也不是办法啊,这天越来越冷了,把你们几个冻坏了可怎么好呢?”
徐高远接过他递来的热水杯,急切的问:“你昨天说今天应该有结果,怎么样了?”
专员扫了一眼众人,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神神秘秘的拉着徐高远衣角进了大门的门房。
专员斜着眼睛看着徐高远:“昨天这个事已经上会了,领导也已经要求要全力侦办,可兹事体大啊……这不是普通的案子,不好办啊!”
徐高远听了气的叫嚷:“那王老板就躲在省城的别墅里,你们派人去抓,怎么不行?”
“不是跟你说了——”专员一边给他递水一边偷偷瞄他:“人家有上头保护着,不是轻易能动的,县里面已经在积极的协商了。你们啊只能等着。”
“怎么等得起,村里多少人现在还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呢,大家可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可让他们怎么活!”
专员捧着水杯,叹了口气,安慰道:“我听说,县里已经跟县医院打过招呼了,先把你们住院的几个家属的治疗费记账上,回头有了钱再交也行。”
这时,就听门房门响,一个人开门走了进来。
徐高远一看,这人他认识,也是信访上的干部,姓聂,人瘦瘦高高的,一头的卷发,每次信访员带着徐高远去信访办的屋子,他都会躲出去,后来躲了几次,再见到徐高远也不躲了,只是满脸的厌烦。
聂干部连一眼都没看徐高远,径直对专员说:“你来一下。”专员听了,放下水杯跟着走了出去,两人在门外说起话来。
好在门帘卡住了门,他们的对话顺着寒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钻进了徐高远的耳朵里,听得他心理一阵冰凉。
“来指示了,一人再给他们五百元的慰问金,愿意的,老老实实回家,不愿意的就等着进去吧!”
“这……合适吗?”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张书记都管不了的事,你我有什么可说的……我跟你说你可别外传,市里高老大来电话了,张书记亲自接的,说省里已经叫了王占金细细查问了,事故是因为工人操作不当引起的,跟王老板没关系,王老板愿意再出五百元已经是省里施压的结果了。”
“市里越过县里就这么直接办完了?以张书记的脾气,他没说什么?”
“听说,张书记在电话里力争了几句,强调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可没说完就被高老大劈头盖脸骂了回来,说他无能,让群农民堵在门口,丢了县里和市里的人,再处理不好就要处理张书记。”
专员听了,叹气说:“哎,张书记就算再爱民,也不敢顶撞高书记啊!”
“你明白就好,这事只能这么办,谁叫那姓王的是高老大手里的人呢,高老大眼下马上就要调进省里了,听说还是重要职位,这个节骨眼谁敢惹他?……你回去跟他说吧,再这么鸡蛋碰石头,肯定落不着好儿去。”
“可……这话我可怎么说啊?”
“什么怎么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听到这,徐高远忍不住站起身来,推开门看着那两人:“哪个高书记?还敢罔顾法纪!你们告诉我,我就不信这青天白日的,竟没个说理的地方!”
这句话说出来,吓得两个接待干部东张西望着赶紧推着徐高远进了屋,七嘴八舌连恐带吓的让他闭嘴。
外面几个村民见状,连忙也闯进了屋子,就听徐高远嚷嚷:“哪个高书记?你们说!”
村民中的马会计听了,一拍大腿:“哦!是不是市里的高若水?早就听说那个姓王的市里有领导护着,没想到是这么大的官!”
那两个信访干部听了这话,直吓得魂飞魄散:“你们别胡说八道的!我们可没说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好,既然你们听到了,也就直接跟你们说了,省里市里就是这个意见,你们趁早拿着钱回,再闹下去你们也没有好果子吃!”
几个村民听了,气的浑身的尘土乱抖:“不成,我们今天就是要个说法,给不了我们说法,我们就在这坐着,绝不走!“
那个姓聂的干部说:“胡闹,你们一个小时内不离开,安保局的人就过来了。”
徐高远怒火中烧,气的嚷起来:“敢动我,我就跑到省委大门口去坐着去……再不行我就跑到北京去坐着,总能坐出个说法来!”
…………
七天之后,宝树村的村民齐齐聚在村头的大槐树下面,上百双眼睛注视着去县城讨要说法的徐高远被几个村民抬回了村,徐高远的媳妇跟在后面哭哭啼啼,而徐高远的老娘看着已是遍体鳞伤的大儿子,两只深陷的眼窝里却什么也流不出来,一只干枯黝黑的手紧紧地抓着小孙子徐顺风。
当时只有七岁的徐顺风,看着父亲布满伤痕的身体,稚嫩的眼睛瞪大老大,里面满是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