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书坊热火朝天的动了起来,一批批书籍被印了出来,整齐的堆放在书坊外头的空地之上,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
书印出来了,下一步就该卖了,城里或大或小的书店,总共近千家,其中较大的有竹喜,千月,榕下三家,在城里开起了很多分店,小的那就数不胜数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刘管家扭头看去,只见很久没有登场的莫三从书坊门口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高低不一,眼神精明的男子,向自己跑过来。
“刘管家,你要的人我会给你找来了,他们拉关系,找卖家,可是一把好手!”
刘管家看了看身后这些人,满意的点了点头,买书推销这活儿他也不擅长,不过没关系,自有擅长的人。
比如莫三,他虽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却可以找到最适合的人,这就是牙行的能力。
将说好的报酬送到莫三手中,刘管家便让书坊的伙计们,每人拎了几十本出去销售,最好能搞到长期销售途径,就算不能,销售出去的书越多,事后得到的奖赏越多。
当代文风昌盛,关于此事,已经有了一套固定的章程。
送走了众位专业销售,刘管家转头想找莫三再说些事情,却看到他撩起下袍,蹲在一边,捧着本新鲜出炉的,看的津津有味。
老管家有些纳闷了,自家公子写的这么劳什子杂志,真的就这么好看?
先前吴洋是这样,现在莫三还是这样。
刘管家这两天操劳内外,忙着学习书本出版的一系列流程,倒还真没有看过原稿,此时被莫三勾起了好奇心,也从旁边的书山上拿起一本,低头看了起来。
这一看,就入了迷,和莫三一样,撩起下袍,蹲在地上,时而感慨,时而惊叹,时而哈哈大笑...
谭一鸣端着杯茶,站在街上,看着自家明月书斋的招牌,满脸苦涩。
作为一名书生,功名无望,看看考了个秀才之后,他便放弃了继续考学,继承了自家老爹的书店,明月书斋。
功名不成,有间书店安歇,这或许是每一位书生的梦想。
谭一鸣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书店并不是那么好开的,自己书生气太浓,很多时候不愿意卑躬屈膝,再加上旁边新开了家竹喜书店的分店之后,来买书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自己手头原本有的几位,已经拟好合同在他们店里售书的作者,也都被竹喜书店抢了去。
难上加难,雪上加霜,恶性循环,到了最后,这家绵延三代的书斋,竟然就要在自己手中败坏掉了。
就当谭一鸣惆怅之际,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呦,这不是谭大掌柜吗?怎么今天还没有生意啊?”
一个肥胖的人影从斜对面的竹喜书店慢慢踱出不来,留着小胡子的嘴唇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身着华丽绸缎的胖子拍着大肚皮,嘿嘿笑道:“怎么,今天还是没有客人?”
谭一鸣狠狠的瞪了这个人一眼,此人正是当初仗着背后有总商号和家族支持,拿重金买走了自己书斋下面的几乎所有作者,搞的现在自己书斋里只有市面上常见的一些书,根本没有什么竞争力。
柳家,柳穆!
可他也不好说什么,书斋开不下去了,人可总得活着,自己想要把这书斋换成自己今后这几年求活的资本,还非得眼前这个大胖子不行,有他在这里杵着,其他人,就算有心,也没有这个胆子。
谭一鸣撑起讨好的微笑,走上前去,和柳穆攀谈,一脸和气的道:“柳先生,不知道我们说好的那门生意...”
“哦,我知道,你说你这家不值钱的书斋,能卖多少钱对吧?”
谭一鸣嘴角微微抽搐,心中怒火翻腾,自家三代人的心血,城中好多人都知道的明月书斋,怎么被他说得一文不值。
但一想到自己的妻儿,他心中的怒火陡然散去,只留下了一片无奈,只能顺着柳穆的话继续说道:“就是这样...所以,这个价钱...”
“五十两!”柳穆收敛笑容,张开五指,在谭一鸣面前晃了晃:“一枚不多,一子儿不少!”
“五十两?”谭一鸣猛地瞪大了眼睛,积蓄已久的怒火骤然爆发,端着茶杯的右手不住的颤抖:“我这书斋,低端极好,在城中素有名声,只要有书源,便可日进斗金,五十两这个价钱,不是明抢吗?!”
面对谭一鸣的怒斥,柳穆甚至连样子都懒得装一下,直接冷笑道:“那你倒是看一看,这城里,除了我,还有谁敢收你的铺子?”
“你!”谭一鸣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将手中茶杯直接摔在地上,茶杯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谭一鸣转身就走,嘭的一声,直接将店门紧闭。
“哼,书生,继续耍你的书生脾气!”柳穆冷笑一声,高声道:“我提醒你啊,谭老板,要是再不买,下一次再问我,可就不是五十两了!”
听着门外柳穆嚣张的叫喊声,谭一鸣坐在书桌前,看着熟悉的室内,一叠又一叠的书卷,气得浑身发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爹爹...”谭一鸣年仅十一岁的女儿怯生生的从门后露出脑袋来,两个小发髻在头上无精打采,小女孩看着自己的父亲,很小声的说道:“娘说,要吃饭了。”
看着自己可爱的小女儿,谭一鸣心中最后的胆气突然卸了,他挥了挥手,有气无力的道:“好了,我知道了,马上就来。”
女儿蹦蹦跳跳的走了,谭一鸣灌了口茶水,强撑着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五十两就五十两吧,总比将铺子烂在手里好,卖了钱,自己就和妻子女儿搬进乡下老宅去住。
正想开门,却突然听到门外再次传来柳穆的叫骂声,不过这次,叫骂声不再针对自己,而是其他人。
“走开走开!我竹喜书店的名头你们都不知道吗?拿着一些奇奇怪怪,一点文采都没有的东西,就像进我家书店,反了你了,还不快滚!”
看来是推书的又上门了,听见叫骂的内容,谭一鸣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镇北城作为梁州中心,白鹿书院所在地,文风虽没有神都昌盛,但也颇为繁盛,百姓们对好看,有趣的小说话本相当感兴趣。
所谓有需求就会有供应,也是因此,写话本,也成了城中书生除了吟诗作词之外另一门成名赚钱的手段。
但写书这事儿,都是越有名气,书越有人看,所以初出茅庐,第一次尝试此道,没有门路的书生就想到了推销这一张,雇佣了好些人,替他们满大街的推销这些书籍。
可这些书中,能出头的都是千里挑一,所以那些大书店的老板,都不是太欢迎这些人。
但像一点文采,奇奇怪怪这样过分的评语,谭一鸣还是第一次听见。
心中好奇之下,他推开门,对着被柳穆连追带大的人影说道:“什么书,让我看看。”
那名瘦小人影听见谭一鸣的声音,眼前一亮,也不顾身上伤势,笑嘻嘻的跑了过去,将手中攥着的薄薄书本递给谭一鸣看。
谭一鸣接过书,首先重量和厚度就让他一愣,怎么还会有这么薄的书,和他上次看到的捕快办案的定罪书差不多。
先看封面,咦,竟然有画有字,蛮精细的。
展开一看,大大的标题就令谭一鸣名头一皱,太直白了,太长了,全无文字之精妙,之婉转,这让自幼苦学,文采不错的谭一鸣十分不适。
难怪柳穆骂的这么狠,他虽然是靠关系上位,但能走上一店之主这样的位置,审美能力还是够格的。
但看着看着,这些简陋,甚至粗糙的文笔之下蕴含的热情,和某种诱惑力,顿时将谭一鸣给吸引了过去:“这是....”
他心中一阵激动,但看着柳穆在侧,还是强按住心中动容,将手中书页合起,朝推书人挥了挥手,道:“好了,我会看的,你走吧。”
旁边柳穆嗤笑一声:“怎么?还想捡漏啊,这种文笔的书,我看哪个没长眼睛了,看了不吐出来!”
谭一鸣没有说话,将书塞进袖袍中,转身再次步入书斋,将门锁死。
朝着明月书斋的牌匾,柳穆忒的一声吐了口唾沫,低声骂了一句:“狗屁书生气节,你这明月书斋,迟早是我的!”
房间内,刚刚坐下,谭一鸣原本从容的神色就发生了变化,面容潮红,呼吸急促,连忙将那本薄薄的从袖袍中取出,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狠狠的一拍大腿,道:“柳穆啊柳穆,这次你可看走眼了!”
“这本书虽不符合时流,但却是一本奇书,出奇制胜的奇书!”
“现今只有武功心法,才会将文字写的如此浅白,因为他们的读者大多数都是只懂得识字断句之人,所以才会如此做。”
谭一鸣自言自语道,想起自己年少时去武馆习武时花重金买的武林秘籍,便是一阵心潮澎湃。
这个世界,卖的最好的,可不是什么文人墨客的书集,而是武学秘籍,那可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但武学秘籍只在武馆中售卖,一方面是因为各个武馆中武学皆为秘传,不轻易外泄,另^_^是不行的,还需要老师言传身教才行,一本武学秘籍中,有一大半是给老师的费用。
“此人虽然极力降低自身文笔,但行文中精妙词句不断,像这句“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简直写尽豪情,写尽壮志!”
“有如此才学,却做出这本言词肤浅之作,必有其用意!”
“想来,这样的书,所面对的,应该是那些学问不高的人群才对!”
一番完全错误的推理过程,竟然得出了靠谱的结果,谭一鸣掩卷,在房中行走几步,再翻了翻书卷,觉得此时大有所为,立刻从后门出去,不顾身后妻子的呼喊声,沿着记忆中那名推书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很快,在一条小巷里,他截住了那名推书人,一把将他手中的书全部夺了过去,喘着粗气说道:“这种书,你们那还有多少,我全要!”
他现在只是生意难以为继,但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手上钱财还是有几个的,买下几百本还是没有问题的。
年轻的推书人听见谭一鸣这话,立刻来了精神,竖起了一根手指,道:“还有这么多?”
“一千本?”谭一鸣皱了皱眉头,心道这个作者也够胆大的,刚开始就印一千本,真不怕卖不出去舍了本了吗?
推书人摇了摇头,道:“错!是一万本!”
“您是全要对吗?”
一万本!谭^_^人,沉默片刻,道:“先来一百本,一本多少钱?”
说着他就掏出二两碎银来,递给推书人:“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取。”
推书人摇了摇头,道:“先生给多了,主家说了,这些书书商想要的话,一律十文一本。”
“十文!?”谭一鸣再次倒吸了口凉气,十文是什么概念,街边的菜包子,两文钱一个,十文,也只够买五个菜包子而已。
这年头谁家的书不得五十文起步啊,十文,这位是在做慈善吗?
一边掏钱,谭一鸣继续问道:“那你家老板有没有说,他零卖是多少钱?”
“推荐二十文。”
“....”谭一鸣已经没有力气去惊讶了。
售价二十文的书,这已经击破了谭一鸣这个资深书生,书商的认知底线。
他现在只能意识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这些书真的能够卖出去的话,那么整个镇北都要随之震动。
他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上这本小小的册子,究竟能引起多大的震动。
镇北很大,容得下镇北侯的千军万马,豪门大族的野心纷争,却远远容不下这一份小册子。
天近昏暗,时间还长,可以想象,藏龙卧虎的镇北城中,能够察觉到这本薄薄小书妙处的,绝不止谭一鸣一人,这样的惊讶,在镇北城的各处,会连续上演。